论曹雪芹的咏昭君诗
论曹雪芹的咏昭君诗
作者:杨 勇 赵秀丽
内容提要:昭君和亲故事是一个文学母题,曹雪芹对此给予了关注,假小说人物之名创作了两首咏昭君诗——— 《青冢怀古》和《明妃》。曹雪芹的咏昭君诗继承了历代昭君诗的悲怨主题和批判精神,而《明妃》一诗更是深化了 “红颜薄命”的悲怨内涵,表达了婚姻不能自主的无奈和对自择婚姻的渴望。曹雪芹的诗学理论“尚新求奇”,《明妃》一诗不满足于“红颜薄命”这一简单的命意设定,而探寻其背后的深层次原因,即女性婚姻选择权的缺失。曹雪芹的婚姻观受到了明中叶以来人文主义思潮的影响,其中也有对明清才子佳人小说婚姻观的批判性吸收。
关键词: 曹雪芹 昭君 红楼梦 婚姻观
“昭君出塞”的故事,经由正史的记载、歌曲的传唱、小说的传讲和历代文人的题咏,逐渐定型为一个文学母题,昭君亦由一个历史人物衍化为文学形象。作为中国文化的集大成者,《红楼梦》也关注到了昭君和亲故事,小说前八十回涉及昭君的共有五处,可见曹雪芹对昭君故事的偏爱。王人恩的《〈红楼梦〉与昭君故事》一文据此认为曹雪芹似有“昭君情结”①,不是没有道理的。曹雪芹假小说人物之名创作的咏昭君诗有两首,一是薛宝琴的《青冢怀古》,一是林黛玉所作《五美吟》之一的《明妃》。但学界对曹雪芹的咏昭君诗似乎关注不够,少有论及,一般是对《五美吟》组诗进行研究,如徐乐吟、陆德海的《〈五美吟〉与林黛玉的心灵世界》②、季学原的《〈五美吟〉———林黛玉的历史指向》③和万萍的《〈五美吟〉的命意和林黛玉的情怀》④等论文。其实,对曹雪芹昭君诗的研究不仅涉及曹雪芹诗歌创新的问题,更关系到对小说人物形象和情节发展的理解。本文拟在梳理中国古代昭君诗悲怨主题的情感内涵的基础上,主要结合对《明妃》一诗的理解来探析曹雪芹对昭君诗歌传统的继承和创新。
自西晋石崇《王明君辞》将昭君出塞纳入文人诗歌创作题材后,历代文人骚客歌咏昭君的诗篇不绝如缕。清代胡凤丹编《青冢志》收录昭君诗 500 余首,今人鲁歌等编《历代歌咏昭君诗词选注》⑤及《存目》共计 770 首,可咏雪、戴其芳等人所编《历代吟咏昭君诗词曲》收录 1333 首⑥。研究者的视角各有不同,或对单一诗人的昭君诗予以具体分析,或对特有诗人群体如女性的昭君诗进行整体评价; 或对昭君诗进行断代研究,或对昭君诗的主题和情感内涵演变进行分期梳理。
在数以千计的昭君诗中,昭君的悲怨之情是最重要的表现内容。这类诗占绝大多数,其中不少诗直接以“昭君怨”或“明妃怨”为题。其“悲怨”的情感内涵或是出塞道路之苦,如沈约《昭君辞》: “日见奔沙起,稍觉转蓬多。胡风犯肌骨,非直伤绮罗。”或是远嫁身世之悲,如苏辙《昭君村》: “去家离俗慕荣华,富贵终身独可嗟。不及故乡山上女,夜从东舍嫁西家。”或是异地乡国之思,如唐梁献《王昭君》: “泪点关山月,衣销边塞尘。一闻阳鸟至,思绝汉宫春。”或是幽闭汉宫之怨,如明屠大山的《昭君怨》“入宫几载闭宫门,夜月春光黯断魂。非惜黄金轻画笔,从来天赐未沾恩”等等( 明中叶以后这类诗骤然多了起来,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文学现象,笔者将另文专述) 。
昭君诗的此类“悲怨”主题,以石崇《王明君辞》为滥觞。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杜甫的《咏怀古迹》之三: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其实,诗人笔下的昭君形象只是一个抒情载体, 诗人这样写,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是其怀才不遇情绪的一种借题发挥罢了。明代王嗣奭《杜臆》评此诗曰: “昭君有国色,而入宫见妒; 公亦国士,而入朝见疾,正相似也,悲昭君以自悲也。”⑦这话不无道理。
在关注昭君悲剧命运的同时,历代诗人对其婚姻悲剧的成因也进行了探究。概言之,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君王的失察和薄情。如白居易的《昭君怨》: “自是君恩薄如纸,不须一向恨丹青”; 欧阳修的《再和明妃曲》: “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
二是画工点污容貌。认为毛延寿是造成昭君远嫁的罪魁祸首,如隋侯夫人《遣意》: “毛君真可戮,不肯写昭君。” 也有人认为毛延寿实属冤枉,如王安石《明妃曲》: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清万梦丹《昭君》: “按图索去太相轻,岂有芳姿绘得成。”
三是匈奴过于强大。如宋之问《王昭君》: “薄命由骄虏,无情是画师”; 清杨瑯树《王昭君》: “明妃嫁单于,非关画图误。自是汉孱弱,无人阵黄雾。”虽然汉弱匈强与史实明显不符,但作为文学形象的王昭君自不必与历史人物相同,诗人们显然注意到了个人命运与国家政治的关系。
而和亲政策自然成为诗人绕不过去的话题。唐戎昱《咏史》讥讽“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李中《王昭君》义正辞严地指责“谁贡和亲策,千秋污简编”,历代诗人对和亲政策大多持否定态度,视昭君和亲为民族屈辱和人生悲剧。
内容丰赡的历代昭君诗词对具有深厚传统文化修养的曹雪芹有着深刻的影响。《红楼梦》对昭君出塞和亲故事给予了相当的关注,两次歌咏其事: 一处是小说第五十一回,薛宝琴新编的怀古诗之七《青冢怀古》: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惭万古羞。”一处是小说第六十四回,林黛玉所作的《五美吟》组诗之三《明妃》: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⑧笔者注意到,作者假小说人物之名创作的这两首咏昭君诗都发生在小说的重要关目之处,具有明显的叙事结构功能( 非本文重点,且下文亦有论及,故从略) 。
曹雪芹的两首咏昭君诗基本上承继了历代昭君诗悲怨的情感内核和批判精神。先看《青冢怀古》,“黑水茫茫咽不流”既是对自然景观的客观描述,也是昭君孤处漠地心情的形象反映; “冰弦拨尽曲中愁”奠定了全诗哀愁的情感基调,这种“愁”既缘于塞外生活之“苦寒”,更含有不尽的乡国之思,虽然未超出历代昭君诗的歌咏范围,但由于首句独特意象的营造,仍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接下来两句是议论,以古喻今,“汉家制度诚堪叹”对和亲政策委婉地进行了批评,一个“诚”字,多少感慨尽在其中; “樗栎应惭万古羞”一句巧用“樗栎”典故,以不材之木暗喻无能的元帝。有研究者指出,应将薛宝琴怀古诗的前五首和后五首对照着领会,把《五美吟》和怀古诗联系起来读。⑨其实,对于增删五次、笔无虚设的曹雪芹来说,《青冢怀古》和《明妃》这两首咏昭君诗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其强烈的历史批判意识和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是一以贯之的。
《明妃》一诗对昭君的婚姻悲剧给予了深切的同情,并深刻地揭示出这一悲剧自古而然的普遍性。值得注意的是,该诗对比手法的运用强化了艺术表现的效果。以“绝艳惊人”反衬“红颜命薄”,以君王有“予夺权”却弃而不用反衬女子毫无婚姻自主选择的权利,寄寓了作者深沉的人生感慨。
两首诗分别从不同的维度对造成这种悲剧命运的原因进行了探讨,《青冢怀古》从制度的层面进行了历史的追问,《明妃》则从人的层面进行了社会的反思。如果说历史的思考尚“有迹可循”的话,对社会的反思则说明曹雪芹跳出了历代昭君诗的窠臼,在“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宏大历史背景下重新对昭君悲剧进行审美观照,从而具有深刻的社会批判意义。在昭君诗歌史上,曹雪芹的两首咏昭君诗,尤其是《明妃》的创新无疑具有重要的历史地位。
《明妃》立意之新在于其深化了“红颜薄命”悲怨主题的内涵,即封建时代女子的悲剧根源在于无婚姻选择权,表达了婚姻不能自主的无奈和对自择婚姻的渴望。
《明妃》虽然通篇只字未提婚姻,但其主旨却是婚姻自择,这并非笔者的主观臆断。
首先,曹雪芹的诗歌理论主张“命意新奇,别开生面”。曹雪芹假薛宝钗之口发表了一番议论: “做诗不论何
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即如前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寿的,又有讥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纷不一。后来王荆公复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永叔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二诗俱能各出己见,不与人同。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论者一般认为,这段话体现了曹雪芹尚新求奇的诗学观。曹雪芹既有如此理论自觉,薛宝钗又对《五美吟》进行了点评, 认为“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那么《明妃》一诗就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感叹红颜薄命和讥刺君王不察,而是别有深意存焉。
关于《明妃》一诗是否有创新,言人人殊。有研究者认为,薛宝钗并不认为林黛玉的《五美吟》有何新意,这是讲究做人“艺术”和说话“艺术”的薛宝钗迂回曲折的表达方式。⑩如此曲为之解,笔者实在不敢苟同。又比如王希廉《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第六十四回回前评曰: “黛玉《五美吟》唯《虞姬》一首颇有意味。其余四首,未见新奇。”瑏瑡 亦非的见。仅举一例,《绿珠》一反前人或赞绿珠气节或喻君臣知遇或抒怀古之情的传统写法,认为石崇不值得绿珠为其殉情,就可见立意非凡。
小说第六十四回写贾宝玉看了林黛玉所作的组诗之后赞不绝口,并命名为《五美吟》,提笔写在后面。蒙府本在此处有双行夹批: “《五美吟》与后《十独吟》对照。”小说后半部原稿已佚,《十独吟》无从得见,今人对“十独”之“独” 的理解各有不同。蔡义江先生认为,“从诗题看,大概是借古史上十个独处的女子如寡妇、弃妇、尼姑和离别丈夫的妇
女等的愁怨,来写那时候的现实感触的。”瑏瑢独处的原因可能不同,但寡居、见弃、出家和别离等都与婚姻状况有关。
由此,我们认为与《十独吟》相对照的《五美吟》大体也是探究婚姻问题的一组诗歌。
林黛玉的“红颜命薄古今同”一句与欧阳修《再和明妃曲》的“红颜胜人多薄命”看似命意相同,实则同途而殊归。 “红颜胜人多薄命”出现在结句,无疑是全诗的主旨所在; 而“红颜命薄古今同”则是第二句,从诗歌的行文逻辑来看,重点应该是结句“予夺权何畀画工”。
其次,对《明妃》一诗主旨的探究,离不开《五美吟》组诗的整体情感线索。
林黛玉作《五美吟》的缘起是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林黛玉所掣花签上的诗是“莫怨东风当自嗟”。生性敏感而饱读诗书的林黛玉自然而然联想起这一诗句的出处———欧阳修《再和明妃曲》。这首诗的结句是“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林黛玉《明妃》中的“红颜命薄古今同”显然受到了欧阳修之诗立意的影响。薛宝钗点评所引用的欧阳修诗句“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也出自这首诗,可见薛宝钗对林黛玉所作《五美吟》的情怀是了然于胸的。可以说,《明妃》是我们理解《五美吟》组诗的关键。《明妃》显然是林黛玉借昭君这一历史人物自伤身世之作,与他人无涉,所谓“五美”对应于书中的五个女子,以昭君出塞比附贾探春远嫁的说法瑏瑣没有足够的令人信服的依据。
曹雪芹之前,已出现了不少吟咏美女的组诗。如明张元凯《四美人咏》分咏明妃、飞燕、文君、绿珠; 清鲍皋《十美诗》分咏西施、文君、明妃、飞燕、绿珠、碧玉、梅妃、太真、莺莺、薛涛。《四美人咏》和《十美诗》与林黛玉《五美吟》的
重叠分别为 2 人、3 人。每个人的审美标准不同,所吟美人自然不一样。清徐震《美人谱》录得“古来美人,有足思慕者”共 26 人,中有西子、王昭君、绿珠等人,而置红拂于“名妓”之列。那么,林黛玉所吟“五美”是依据什么标准呢?
小说明言林黛玉写诗的由来是“我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今日饭后无事,因欲择出数人,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慨”。女子的“才色”和“终身遭际”是林黛玉所关注的。但是很可疑的是,“五美”之中除红拂有识人之才和过人之胆以外,西施、虞姬、明妃和绿珠皆不以才闻,这就不得不让读者聚焦于红拂这位奇女子。有论者认为,林黛玉将“可欣可羡”置于 “可悲可叹”之前绝不是无所寄寓的。这种与诗中人物顺序相左的安排,是诗人心灵期盼的坦露。瑏瑤事实上,《红拂》在《五美吟》组诗中是具有“卒章显志”意义的。红拂眼光敏锐,能识英雄于“穷途”,又能自择婚姻,为了自己的幸福敢作敢为,在她身上似乎寄托着林黛玉的理想。《红拂》这一明确的指向性,是我们正确解读《明妃》一诗的关键。
除红拂外,林黛玉所吟“四美”都有悲剧的命运和结局,此外,还有一个共同点,即人物都处于重大的历史转折点: 西施———吴越争霸,虞姬———楚汉相争,昭君———汉匈之争,绿珠———八王之乱,而她们纵然貌美还是都成了政治的牺牲品。小说中林黛玉的处境与这种背景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当贾府已由“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慢慢地透露出“三春争及初春景”的末世景象时,贾宝玉婚姻对象的选择就显得非常重要,这不仅影响其人生道路的选择,更关乎贾府后继能否有人即家运的问题。当此之时,林黛玉难免有一种危机意识。《五美吟》或言命不可测,或言色不足恃,或言情不可靠,但这组诗中心讲的是选择。《西施》对令人艳羡的后宫生活和粗茶淡饭的普通百姓生活进行了对比描写,“吴宫空自忆儿家”,一个“空”字透露了诗人的情感和选择倾向; 《虞姬》讲的是选择的重要(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 《明妃》写女子薄命的根源在于婚姻之不能选择( “予夺权”在毫不相干的他人) ; 《绿珠》写绿珠为石崇而死是一种错误的选择(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 《红拂》写胆识过人的红拂最后选择私奔是一种“丈夫”行为。
第三,对《明妃》一诗的主旨,要从小说情节发展和人物形象塑造的角度来理解。
小说第六十四回写贾宝玉一日无事,去潇湘馆看林黛玉,路遇雪雁,得知林黛玉“不知想起了甚么来,自己伤感了一回,提笔写了好些,不知是诗是词”,又叫人整理肴馔。小说通过贾宝玉的心理活动交待林黛玉父母忌辰已过,此时祭奠必有缘故,即所谓“有感于心”。这才有了林黛玉寄托身世之慨的《五美吟》,那么林黛玉伤感什么呢?
追溯此前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可见端倪。该回是前八十回《红楼梦》宝黛爱情发展的一个重大转折。如果说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是宝玉情感发展历程的分水岭 ( 此前宝玉“爱博而心劳”,龄蔷爱情使他幡然醒悟“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宝黛爱情自此进入心领神会、两心默契的平静阶段瑏瑥; 那么,第五十七回则借紫鹃试探贾宝玉明确提出了宝黛爱情的归宿问题,这是小说主人公必须正视的现实问题,也是情节发展的必然。在薛姨妈爱语抚慰下,失去怙恃的黛玉天真地想认薛姨妈为干娘,其中不无为自己婚姻所作的考虑,却被老于世故的薛姨妈和宝钗打岔糊弄过去了。封建时代婚姻的成就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特别是在诗礼簪缨之族青年男女自择婚姻几无可能, 这正是林黛玉为之伤感的事情。当然,她的这种幽怨只能寄托于诗词,而紧接着登场的一个奇女子尤三姐则来得痛快淋漓。
小说第六十五回写尤三姐当着二姐和贾琏等人的面说: “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鲜明地表明了她的婚姻观念: 婚姻是 “终身大事”,应该慎重对待,马虎不得; 婚姻对象要由自己选择,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自择标准不是财富、才华和容貌,重要的是双方情投意合,即“素日可心如意的人”。“幽淑女悲题五美吟”之后突然接入人物形象和叙事风格迥异的尤二姐、尤三姐一回故事情节,颇有突兀之感, 令人生疑。小说正是通过这种强烈的对比来表达林黛玉婚姻的无助和对自择的渴望。
列藏本第六十四回回目后、正文前有诗曰: “深闺有奇女,绝世空珠翠。情痴苦泪多,未惜颜憔悴。哀哉千秋魂, 薄命无二致。嗟彼桑间人,好丑非其类。”蔡义江先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评说此标题诗: “诗的末了两句把后半回‘浪荡子情遗九龙佩’的情节与黛玉写诗联系起来了
......可见作者把不同的两类人和事写在同一回中,也有艺术上的衬托作用。”特别提到了尤氏姐妹故事的反衬作用,一些研究者也注意到了《红楼梦》回目对比呈现的特色。笔者认为,既要看到该回前后半回人物形象和叙事风格的差异性,也要把握二者之间的逻辑联系。
小说用了两回半的篇幅浓墨重彩地刻画了尤三姐这一与众不同的女儿形象,并借三姐之口发表了那段著名的自择婚姻的言论,这应该是代表了当时市民阶层的一种婚姻理想,虽然最终遭到了现实的无情打击( “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但它毕竟是一种进步的婚姻观念。小说在林黛玉悲题《五美吟》之后紧接着转入二尤故事的叙写,正是有了《五美吟》的充分的情感蓄势,尤三姐那段惊世骇俗的言论才有冲决而出之势,收到了振聋发聩的效果。
三
曹雪芹的婚姻自择观首先建立在他对封建时代女性婚姻悲剧集中而全面的审视和思考这一基础之上。
西施只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她被勾践献给夫差是为了迷惑吴王,宫廷的豪华生活本非她所愿,她向往的是过一个普通老百姓平凡而幸福的生活。虞姬的悲剧在于女性的人生依附性,没有自身独立价值,项羽《垓下歌》曰: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在霸王的心目中她的地位排在“乌骓”( 隐喻功名事业) 之后,一旦项王霸业受挫,虞姬只能自刎于楚帐。明妃的悲剧则是女性在婚姻方面的无能为力,没有选择婚姻的权利。绿珠的悲剧是惑于石崇之情( “何曾石尉重娇娆”) ,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与前四美不同,红拂夜奔是她对越国公杨素和英雄李靖进行比较之后做出的选择,共同具有的胆识和才干使红拂和李靖相知并进而相慕,红拂选择李靖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个“终身依靠”,而是共举大业,施展才干,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事见《虬髯公传》) 。
女性只是一种工具,没有任何的情感诉求( 西施) 一虽有自身的情感表达,却也只是男人的附属物( 虞姬) 一虽欲有所作为,却无婚姻的选择权( 昭君) 一虽可自己选择人生归宿,却也只能以死抗争( 绿珠) 一女性自己选择满意的婚姻对象,为追求幸福不惜私奔,结局美满( 红拂) 。林黛玉的《五美吟》从历史的向度对封建时代女性的婚姻悲剧进行了审美观照,对女性的自我觉醒进程进行了如实书写。而林黛玉作为女性作者,这一特殊视角具有特别的意义。所谓“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王国维语) ,《五美吟》应该包含有林黛玉对自我的审视和悲剧命运的体悟,并在红拂身上寄托了其人生和婚姻理想。
曹雪芹的婚姻自择观亦明显受到明中叶以来人文主义思潮的影响。随着资本主义的萌芽和发展,市民力量的壮大,形成了一股要求爱情自由和婚姻自主的社会思潮。一些思想家、作家从理论上对封建婚姻制度进行了批判,同时期的文学作品如小说、戏曲等大都对婚姻自主行为作了肯定性描写,如明代民歌就表达了“弗用媒人弗用财”的婚姻理想。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曹雪芹对明清才子佳人小说婚姻观的批判性吸收。
之所以特别提到才子佳人小说,是因为《红楼梦》多次提及并对它进行了批判,如《红楼梦》开宗明义就批评了才子佳人小说公式化的结构和概念化的人物形象。《红楼梦》固然是对明清才子佳人小说思想和艺术的全面超越, 但是不可否认它也有继承的许多方面,学界近年来对此多有关注,此不赘述。作为一种新的小说流派,明清才子佳人小说表现了作者全新的爱情婚姻理想,在当时独树一帜,影响深远。
才子佳人小说强调婚姻是关系终身幸福的大事,父母可以对子女的婚姻发表意见和看法,但婚姻最终要取决于男女双方的意愿,而不是父母之命。小说中的“才子”和 “佳人”大多具有较强的婚姻自择意识,家长也都比较通情达理,或听凭子女自择,或代子女择婚,但最后要征求子女意见。作品对青年男女的自择婚姻行为加以肯定和赞扬, 认为是“极快之事”。值得注意的是“佳人”的自择行为,小说对女子主动行为的肯定性描写,说明女子同男子一样有追求幸福婚姻的权利,这是男女平等思想在婚姻问题上的反映。瑏瑨曹雪芹对才子佳人小说艺术的批评可谓切中肯綮, 他对其思想方面值得借鉴的成果自然不会视而不见。林黛玉《明妃》一诗意味着女性权利意识和婚姻自主意识的初步觉醒,《红拂》则对女子大胆的自择婚姻行为进行了肯定和赞美,由此,林黛玉的婚姻观念实现了两次跨越。如前所述,尤三姐的婚姻观念与才子佳人小说大体相同,只是在择偶标准方面,其思想解放得更加彻底,对财富、才情、容貌等外在的东西一概不予考虑,唯一考量的是心里是否“进得去”,要找一个可心如意的人。
关于自择婚姻的标准,才子佳人小说鲜明地提出了 “其人当对”的观念。所谓“其人当对”,首先是指男女双方的才貌相当,更深刻的内涵是指男女双方的情投意合( 当然这种情感的和谐与一致是建立在怜才慕色的基础上) ; 婚姻对象的选择应该“但凭吾情以为衡量”,“情”是需要考虑的唯一因素( 《定情人》) 。重视婚姻中的情感因素,在这一点上,《红楼梦》与才子佳人小说是一脉相承的。《红楼梦》通过宝、黛、钗爱情婚姻悲剧深刻地揭示了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被世俗看好的 “金玉良缘”之所以得不到宝玉的认同,是因为“木石前盟” 不含任何功利色彩,是一种纯洁无瑕的爱情。林黛玉把 “一生所有的眼泪”都还给了宝玉,在她看来,这种真正的爱情值得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 如虞姬一样) ; 同时,男女双方的情感付出也应该对等才行,像绿珠坠楼其志固然可嘉,然其情可悯,因为石崇对她没有同等的情感付出。更重要的是,这种爱情是建立在共同的志趣和相同的人生道路选择基础上的。小说第三十二回写林黛玉无意中听到宝玉对湘云和袭人说她从来不说“混帐话”时,“不觉又惊又喜又悲又叹”,喜的是“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红楼梦》着力表现的这种“知己”之
爱,无疑是对才子佳人小说爱情婚姻观的超越,而相较于明代话本小说等描写的基于关心、体贴和理解的“知己”之爱,也具有了更深刻的内涵。
结语
综上所述,曹雪芹的《青冢怀古》和《明妃》两首诗继承了历代昭君诗的悲怨主题,对昭君的悲苦命运寄予了深切
的同情。尤其《明妃》一诗超越了前人“红颜命薄”的悲怨内涵,表达了婚姻不能自主的无奈和对自择婚姻的渴望。如果把这种悲怨放在整个大观园女儿的悲剧命运中进行观照,将具有更加深广的意义。“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这才是《红楼梦》的深刻之处。鲁迅先生说: “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者,独宝玉而已。”瑏瑩其实,与宝玉同呼吸,而领会者还有林黛玉,否则何谈知己!林黛玉的《五美吟》就是对封建社会女性婚姻悲剧所作的关注和思考,不同的是她还抱有一丝理想( 《红拂》) 。当然,作者并没有停留在对昭君的悲悯和同情这一层面,继而探讨造成女性悲剧命运的深层次原因。
另一方面,曹雪芹继承了历代昭君诗的批判精神。 “汉家制度诚堪叹”是对和亲政策的微词表达,最终落脚在对君王的批判( “樗栎应惭万古羞”) 。由于灯谜诗的限制,
《青冢怀古》表达得比较含蓄委婉,而《明妃》则是直刺君上。“予夺权何畀画工”,一个“何”字何等有力! 它浸润了作者何等充沛的情感! “予夺权何畀画工”虽然只是一句责问,却代表了女性权利意识、婚姻自主意识的初步觉醒, 数百年来留下了深沉的历史回响。女性解放的关键在于女性自身的觉悟,小说通过女性作者林黛玉之口道出,尤其意味深长。
《青冢怀古》和《明妃》两首昭君诗不仅具有明显的叙事结构功能,还体现了强烈的历史批判精神,在昭君诗歌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我们应该重视对曹雪芹昭君诗的研究,对其价值进行重新评价。
注释
① 王人恩《〈红楼梦〉与昭君故事》,《红楼梦学刊》2003 年第 2 辑。
② 徐乐吟、陆德海《〈五美吟〉与林黛玉的心灵世界》,《红楼梦学刊》2016 年第 3 辑。
③瑏瑤 季学原《〈五美吟〉———林黛玉的历史指向》,《红楼梦学
刊》2003 年第 2 辑。
④⑩ 万萍《〈五美吟〉的命意和林黛玉的情怀》,《红楼梦学刊》1986 年第 3 辑。
⑤ 鲁歌、高峰等编《历代歌咏昭君诗词选注》,长江文艺出版社 1982 年版。
⑥ 可咏雪、戴其芳等编《历代吟咏昭君诗词曲》,内蒙古大学出版社 2009 年版。以下文中所引有关昭君诗词如无特殊说明,皆出自此书,恕不另注。
⑦ 王嗣奭《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3 年版,第 282 页。
⑧ 所引小说原文见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7 年版。下同。
⑨ 李劼《论红楼梦———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新星出版社2006 年版,第 108 页。
瑏瑡 曹雪芹著、王希廉评《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国家图书馆出版社 2004 年版。
瑏瑢瑏瑦 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中华书局 2001 年版。瑏瑣 庞云洲《〈五美吟〉寓意探微》,《江苏教育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03 年第 1 期。
瑏瑥 杨勇《论〈红楼梦〉里的龄官及其爱情悲剧》,《三峡大学学报( 人文社会科学版) 》2007 年第 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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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7 年版,第 189 页。
( 本文作者: 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三峡大学期刊社; 邮编:443002)